这个世道和别的世道没有本质的不同,不过是一个俗世罢了。

# 5-60

一个懂得了自己理解自己之困难,他就不会强求别人完全理解自己,也不会奢望自己完全理解别人了。

# 5-61

我们在黑暗中并肩而行,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无法知道是否在走向同一个圣地,因为我们无法向别人甚至向自己说清心中的圣地究竟是怎样的。然而,同样的朝圣热情使我们相信,也许存在着同一个圣地。

把无意义接受下来,这本身就是有意义的行为,这是一种信仰行为。

人的根本限制就在于不得不有一个肉身凡胎,它被欲望所支配,受有限的智力所指引和蒙蔽,为生存而受苦。

任何一种信仰倘若不是以人的根本困境为出发点,它作为信仰的资格很值得怀疑。

我只担心一件事,就是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

我写忧郁,是为了让自己无瑕忧郁。

倘若一个人的灵魂总是缺席,不管他多么有学问或多么有身份,我们仍然可以把他看做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蒙昧人。

能够真正享受普通话生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今天,日常生活变成了无休止的劳作和消费,那本应是享受之主体的灵魂往往被排挤得没有容足之地。

今日的孩子们何尝不是在悬崖边的麦田里玩,麦田里有天真、童趣和自然,悬崖下是空虚和物欲的深渊。

一个直接面对上帝的人,他无论对谁说话,都同时是在对上帝说话,上帝听见了他说的真话,他就问心无愧了。

一切恨都溯源于人的局限,都证明了人的局限。难的是超越这些极限,不受狭隘的本能和习俗的支配,作为宇宙之子却有宇宙之父的胸怀,爱宇宙间的一切生灵。

在他们看来,这个人无非就是他们所熟悉的这些外部特征的总和。由于生活环境相同,他们便以己度人,认为这个人既然也是这个环境的产物,就必定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不可能有什么超常之处。

灵魂的行走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寻找上帝。灵魂之所以只能独行,是因为每一个人只有自己寻找,才能找到他的上帝。

# 5-62

仿佛置身在茂密的森林里,这森林像原始森林一样没有现成的路,你必须自己寻找和开辟除一条路来。可是,你看着走着,便会在这里那里发现一个脚印,一块用过的木柴,刻在树上的一个记号。于是你知道了,曾经有一些相似的灵魂在这森林里行走,你的灵魂的独行并不孤独。

倘若我们知道自己已经来日不多,只能做成一件事情,我们就会判断出什么事情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了。

做自己的一个冷眼旁观者和批评者,它可以使我们保持某种清醒,避免落入自命不凡或者顾影自怜的可笑复可悲的境地。

即使夏米的梦想毫无结果,这寄托了他的善良和温情的梦想本身已经足够美好,给他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一种意义。

正是对看不见的东西的梦想驱使我们去寻找,去追求,在看得见的事物里发现隐秘的意义,从而觉得我们周围的世界无比美丽。

我独处时从来不感到厌烦,闲聊才是我一辈子忍受不了的事情。

不管世界多么热闹,热闹永远只占世界的一小部分,热闹之外的世界无边无际,那里有着我的位置,一个安静的位置。

莎士比亚对生命的嘲讽:” 充满了声音和狂热,里面空无一物 “。

生命的诱惑刚刚在地平线上出现,却一眼看到了它的尽头。小小的人生等于零,一旦结束,便不留一丝踪迹,与从未存在也没有任何区别。

冥思苦想人生的虚无,想一辈子也还是那么一回事,绝不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反而窒息了生命的乐趣。不如把这个虚无放在括号里,集中精力过好人生。

在终极的意义上,人世间的成功和失败,幸福和灾难,都只是过眼烟云。彼此并无实质的区别。

所有来自永恒的事物作为形式是循环往复的,一个人是在一百年还是两千年或无限的时间里看到同样的事物,这对他是一回事。

# 5-63

你如此看重的自我,不过是一个偶然,一个表象,一个幻想,本身毫无价值。

现在无路可走了,我只好回到原地,面对它,不回避也不再寻找接受它的理由。

幸好真正有生命力的思想不会被体系的废墟掩埋,一旦除去体系的虚饰,它们反以最纯粹的面貌出现在天空下。

社会是这样一个心态,每一个人都像是从身上锯下来的一段肢体,昂然地走来走去,许多怪物–一个好手指,一个颈项,一个胃,一个肘弯,但从来不是一个人。

一个愚钝的人,再智慧的朋友对他也是毫无用处的,他坐在一群才华横溢的朋友中间,不过是一句木偶、一个讽刺、一个折磨。

在那些一本正经的人中间,你几乎找不到一个严肃思考过人生的人。不,他们思考的多半不是人生,而是权力,不是真理,而是利益。

多数人并非真有信仰,只是做出相信的样子罢了。

最可悲的是从来不曾乐过,一辈子稳稳当当,也平平淡淡,那才是白活了一场。

等待的滋味最难受,哪怕是等待死亡,连最怕死的人也失去耐心了。

世人所见只是他们的命运之河的表面景色,底下许多阴暗曲折唯有他们自己知道。

凡是人间的灾难,无论落到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而且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至于死,就更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人活着总得做点什么,既然找不到最有价值的事情,就只好做微不足道的事情。

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没有得到你心爱的东西,另一是得到了你心爱的东西。

许多东西,仅当我们没有它们也能对付时,我们才发现它们原来是多么不必要的东西。我们过去一直使用着他们,这并不是因为我们需要它们,而是因为我们拥有它们。

原来那失去的一切非我们所必需,过去我们固守着他们,反倒失去了更可贵的东西。

# 5-64

这个世道和别的世道没有本质的不同,不过是一个俗世罢了。

他自己是在做着他今生今世最想做,不能不做的一件事,只要环境还允许他做下去,那里还会有失落呢。

这里无所谓精神的死亡或重生,因为它的光明从未消失,它只是熄隐了又在别处重新闪耀而已。

那个真正的” 我 “并不在这些松软的构件中,其间并没有一个可以安顿” 我 “的中心,他们自己管理着自己,而” 我 “是一个局外人。

虽然他们名义上也是知识分子,我却觉得自己是面对着一群野蛮人。直觉告诉我,他们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读书生活的。

他们即便听到了他,也不了解他,就像聋子一样。

哲学家总在捕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一旦捉住,又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因为不再是他要捕捉的东西了。他永远在寻找,永远找不到。

实际上我们丝毫不知道什么,因为真理隐藏在深渊中。

智慧曾经在襁褓中沉睡而不知痛苦,觉醒之后又不得不靠催眠来麻痹痛苦,重新沉入漫漫长夜。

哲学嘛,就是让我们去寻找信仰而又不在某一个确定的信仰上停下来;就是让我们对某种价值有强烈的向往,而我们又不能确定这价值是什么,甚至不能证实它曾经是否确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