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宁可篡改记忆,最终把记忆变成事实。

# 5-46

老几不反应,他对待肮脏就是不反应。肮脏的念头、肮脏的言语不干扰他,就是因为他对它们可以聋,也可以瞎。

他感觉五官变得僵硬笨拙,一个笑容都要把在场的三个人累死。

女人的可怜让他这样的男子没出息,为她们常年神伤,只要她们需要,他就把自己的前程、幸福、自由拱手交出,供她们去消耗、糟蹋。

你要想看不见谁,你可以在谁面前瞪大眼睛做睁眼瞎。这是他惯用的技俩,他用这样的微笑把自己关闭起来。

他总是一再谢绝。他知道自己无法让大卫明白,他所剩的自由不多,决不能轻易地再交一部分给某个组织。

因为他知道没有共同的未来等在望达和自己的前面,他反而天真无畏,珍爱两人相聚的每一天。相聚一天,他就优美奢华地好好葬送那一天。

原来在他这里,恋爱是一回事,和谁去熬完一生是另一回事。与之去熬完一生的女人,必定引起他的无限怜悯。

在此地谁有块心病,有块暗伤,一定会有人来揭它戳它,你的痛不欲生可以舒缓大家的痛不欲生,一份不幸给大家拿去,医治集体的不幸。

梁葫芦心目中,人不会白白的好,人必然是为了一个目的去好,好一次就要完成一个任务,或堵住一个漏洞。世界这么大就是没给他一份纯粹、无贪图的好。

大卫在美国花了时间,从一门课跳到另一门课,什么都学一半,又都丢下,最后去了欧洲,要去找人生的终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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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没有无耻?帮着大卫无耻一回,还让无耻行了好,施了善。无耻能给大卫的孩子付出牛奶账,那可是积德的无耻。

一代代的小说家戏剧家苦苦地写了那么多,就是让我们人能了解自己,而我们人还是这么不了解自己。一定要倾国倾城,一定要来一场灭顶之灾,一场无期流放才能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曾经是爱的。

在美国,在上海他都不入伙,宁可吃不入伙的亏,兜着不入伙的后果,现在会入这些乌合之众的伙吗?不识抬举就不识抬举吧,老几还剩下什么?就心里最后那点自由了。

有时候真不好熬。就要熬不过去了,一气之下就想自杀了拉倒了。不过又一想,再熬熬看,反正总可以晚一点杀自己的。有自杀垫底,什么都好熬了。

寂寞和痛苦在她这里从来都会变成别的东西,变成刁钻、刻薄,变成此刻这样的酸溜溜。

从他记事开始,他就为了不让别人为难,常常做别人为难他做的事,做别人要他做的人。他做了别人要他做的人,他是满足的。这满足似乎抵消了他因为扮演自己而引起的内心紧张,这满足也似乎补偿了他那” 与世无争 “带来的真正失去。

他把她的纯洁外壳剥去,放在竹席子上,要他把她当个器皿,只用来盛满他的欲望。他大概是病了,一面把她当垃圾,一面用尽手段在和她的同居人竞争。妒忌的男人原来是这么低级,一切争斗痛苦只为一份肉能独属于自己。

大学学生的思想本来就极不卫生,一旦有自由、民主的蛊惑马上感染成病。

但是战争把人都打坏了。人心越来越坏,越来越不如禽兽,衙门里没有不贪污不腐败的人,无耻成了一种正常品行。

老几觉得自己身体和形状被灌注在黑暗里,就像一个琥珀,一旦被取出,人们会看见一个丑陋的老人琥珀。再过一阵,他又觉得黑暗灌进了自己,灌进血管和肌肉,灌进了五脏六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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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盲写的句子和段子落在无限的黑暗里,黑暗可以无止境吸收他盲写的成果,无论他写出多少,立刻填进了无底的黑暗,立刻被黑暗消化。

除了一身的污垢,以及一身从难民那里来的虱子,他几乎一无所有。

他很抵触这一行为,但到最后,他不得不为了如此世俗、现实的目的送礼。

他厌恶那种强塞给他的主宰,那个传统,那个方式。

一道指示给一级级贯彻下去,就贯彻成另一桩事了。因为每一级都要把自己的私怨,阴暗加进去。但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二十岁一个中国男人,应该可以不动声色地防御,甚至进攻,不露痕迹地交换利益甚至勾当,只要不被抓住永远不算作弊。二十岁,他应该习惯了人的那种淡淡的无耻,把它当成是正常的人味。

灵魂看着自己的肉体自行其是,无法去控制它。经历了巨大心理恐惧的人以这种方式逃避了恐惧。那暂时失去灵魂的肉体是自由的,可以不顾约束和禁锢,连铁撩都失去了重量。

梦游者们的理解力和语言似乎跟着看守隔着许多生物代,都不懂他叫喊的是什么,仍然以他们失重的步子走他们的老路。

他以为自己是爱自己的,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最怕自由。一有了自由,他就要考虑,婉喻还会不会接受自己,凭什么还要接受自己,自己的价值在哪里。

在没有自由的监号里想曾经的” 没自由 “,才意识到那” 没自由 “是多么自由。

偶然碰到对他好的人,他觉得很烦,首先弄不清对方这份” 好 “到底有什么图头,要花许多精神去猜度分析,再说,对方对你好,你还得以好还好,一来一去,二来二去…… 多么麻烦!

她宁可篡改记忆,最终把记忆变成事实。

冯子烨从不愿给孩子们做个才智学识过人的父亲,而是给他们做一个世俗的大众化的父亲,因为这样的父亲安全,容易让大众认可,他给予儿女们的父爱也才安全,源源不断,不会被某个政治运动截断或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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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主义里的人为许多目的做好事,就是不为自己的目的。

她冥冥中等待的似乎比那些都重要,重要得多,可她一点也不知道等的是什么。等来了,又总会来一声暗自叹息:不过如此。

他的失眠越来越彻底,脱衣上传闭眼只是尊重人类这个习性而已。也是为了对他自己有个交代:睡不睡是态度问题,能否睡得着是水平问题。

等待某件事发生是难熬的、耗人的,对于好事坏事的等待都是牢,都会剥夺一部分属于你自己的自由。

他们从来不懂,他们的本事孤立起来很少派得上用场,本事被榨干,也没人会饶过他们,不知如何自身已陷入一堆卑琐,已经参与了勾结和纷争,失去了他们最着重的独立自由。

最后他又回到了这里,他意识到,在这无垠的大荒漠里,存在着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