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和地狱之间都没给我留席位,我的席位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到头来,你会跟我一样。

# 5-42

好多人走出家门,像忙忙碌碌又像无所事事的蚂蚁。有的走,有的跑,有的站着不动。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有的在原地转圈,东张西望。

他的脸上,除了能表现出愚蠢笑容外,还能表现出深不可测的沉思默想,表现出化石般的荒凉,表现出麻木的哀痛。

在最危急的关头,这个平日里总是招人厌烦的人,脱下自己的皮袄点燃,用火光和呐喊,把我们的理智唤醒。

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我们知道的故事和我们不知道的故事,源源不断地从母亲嘴里吐出来,在我们眼前晃动着,演绎着,表演着,变换着。

我的双手白嫩细腻,我的礼服一尘不染,我的头发金光灿灿。我的肠胃从没消化过动物的尸首,我的牙齿从没咀嚼过植物的纤维。

天堂和地狱之间都没给我留席位,我的席位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到头来,你会跟我一样。

你说这亲戚,听起来怪神圣的,可仔细一想,所谓亲戚,都建立在男人和女人睡觉的关系上。

为什么秦二不敢惩治司马库?因为司马库家有钱,司马库家里的钱是哪来的?他不种麦子吃白馍,他不养家蚕吃绫罗,他不酿酒天天醉,乡亲们,是我们的血汗养活了这些地主老财。

我们前后左右,都是逃难的人。许多熟悉的脸和不熟悉的脸都变得乌七八糟。大家都很艰难,人艰难,鸟艰难,驴艰难,比较舒服的,是老太太怀里的母鸡,和我的奶羊。

# 5-43

一根黑色的炮管从一堆乱砖头中孤傲的伸出去,直指向已有寒星颤抖的黄昏的天空。村子里一片死寂,我们一家,像行走在传说中的地狱里。

你只能用眼睛看,用鼻子嗅,用手触摸,用心思体会揣摩,但是不能说话。至于说话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没有人问,也没有人会说,仿佛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心照不宣。

结婚的真正意义,司马亭就要公开地和母亲睡在一个被我了,母亲肥大的乳房就要被司马亭占有了。

央求来的是密集的纸条抽打。我几次嚎哭,但招来的是魏羊角的威胁。我唯一地选择便是不出声的,忍受他们的打击,走向他们要我去的地方。

他们要讨论我的前途和命运时,我竟然像一个无关紧要的旁听者一样,没有恐怖,也没想到逃跑。我沉浸在一种迷醉的状态中。

我们挣扎着,哭嚎着,除了拖延了一些时间之外,但最终的结果还是被反剪着胳膊,高高的吊在司马库粗大牢固的松木梁上。

这十几年里,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样,一茬茬的死,一茬茬的生,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难,越难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挣扎着活。我要看到我的后代儿孙浮上水来那一天,你们都要给我争气。

往事都以碎片的形式出现,他无法完整的回忆起一件事,包括一个人的脸。一切都像浮在动荡不安的水面上,瞬息万变,难以捕捉。

政治可以翻云覆雨,可以朝秦慕楚,可以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

乔其纱在每天一两粮食的时代里既不相信政治,也不相信科学,她凭着动物的本能追逐着馒头,以至于举着馒头的是谁已经毫无意义。

# 5-44

逝去的岁月,就像一条被浓雾遮住的通往草原深处的小路,只能模糊的看回去三、五米,再往里就是那弥漫的雾气了。大半辈子过去了,而且,过的非常糟糕,非常龌龊,连自己都感到可怜,恶心。

接着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年龄,他浸泡在迟暮的感觉里,那怅惘的、伟大的空旷感无限的展开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株在碱土荒原上枯萎了的茅草,悄悄地生,悄悄地长,现在正在悄悄的死去。

他远远的就看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扶着一根用旧伞柄改成的拐杖,站在塔前,向这边张望着。他感到双腿沉的几乎拖不动了,泪水不可遏制的往外涌。母亲的白发与塔上的枯草一样,猛然间也变成了燃烧的火苗子。

他深深地自责着,自怨着,自艾着,自己原谅自己,自己心痛自己,自己开导自己,自己说服自己,自己教育自己,不知不觉地,他又站在了 “东方鸟类中心” 大门口了。

在沉默的街道上,他感到任何人之间反倒拆除了隔阂的篱笆。至高无上的,是有意识地克制自己,让嘴巴变成一种不招惹是非、功能单一的器官。

在地狱里生活一辈子的人并不特别感到地狱的痛苦,只有那些在天堂里生活过的人,才能真切体会到地狱的痛苦。他感到自己现在已落在地狱的最底层,倒霉到了极点。

大栏市人现在正处在最文明也最野蛮的阶段,有的人坐本茨,有的人骑毛驴。有的人吃孔雀,有的人喝稀粥。

看看公有的财产是怎么样进入个人的腰包,看看他们怎么样挥霍人民的血汗,看看吧,他们一件乳罩够我们吃半年,他们一顿便饭,是我们仨月的粮。到处都是饭店酒楼,到处都是贪污受贿,到处都是营私舞弊。

我没有精神病,我的头脑太清楚了,清楚地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我知道,我无法冲破他们用金钱和生殖器编织成的天罗地网,我的下场将像疯狗一样凄惨,今天我还在这里演讲,明天我就可能死在垃圾场。

# 5-45

去年因为我怕她独自一人夜游街头,今年才有我独自一人夜游。养虎贻患,不应该可怜那些冻僵了的蛇,处处都有陷阱。我从一个陷阱爬上来,随即便是蹦进另一个陷阱,一个更比一个深。

这世界上,好多堂堂皇皇的事,都是在黑灯瞎火里干出来的。

上官寿喜,很难说他是个人,他在外窝囊得像鼻涕一样,在他娘面前也是唯唯诺诺,可是对待老婆,却凶狠的要命。

人活一世就是这么回事,我要做贞洁烈妇,就要挨打、受骂,被休回家;我要偷人借种,反倒成了正人君子。

八姐顺着我家那条现在早已当然无存的胡同,断断续续的往北走,多少往事涌上了你的心头,你是不睁眼看破了世上风情,人们都说盲目人心如明镜。你二十年里沉默寡言,心中长存着愧疚。

母亲从磨顶上抓了几把黄豆,直着脖子吞了下去,然后一低头,哗啦啦呕出来。母亲呕完粮食后满眼是泪,说:“我本想救我的孩子,谁知道反把她逼上了死路。”

她想爬起来,但吃惊的感觉到,身体已经不听指挥,所有的都僵硬了,只有心活着,心痛欲烈。天地间一片死寂,水珠落地的拍哒声和河水呼隆呼隆的声音震耳欲聋。

四顾远望,上官金童心中怅然,不知何去何从。他看到张牙舞爪的大烂市正像个恶性肿瘤一样迅速扩张着,一栋栋霸道蛮横的建筑物疯狂地吞噬着村庄和耕地。

# 5-46

政府,政府 — 这里人习惯把政府工作人员和所有拿工资吃国库粮的人尊称政府,几十年如一日 ---- 您这不是为难我吗?即使我把母亲烧了,那骨灰不还是要埋在地下吗?这地方远离市区,不长庄稼,埋上个死人,几年后不就变成泥土了吗?你让我趴出来,趴出来怎么办?

花瓣很脆,宛如生虾肉,咀嚼几下便是满嘴血腥味。花朵为什么会有血腥味呢?因为大地渗透了人类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