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真正的聪明,往往是叫你事后慢慢悟到。
# 3-105
不管时代曾经陷入怎样的荒唐狂乱,一旦清醒就是向前跨了一大步。每一代人都为下一代人活着,也为下一代死。如果后世之人因此警醒,永远再不重复我们只一代人的苦难,我们虽然不幸也是活得最有价值的一代。
世上最沉重的还是人的心。但他们守不住痛苦,渴望拆掉心的围栏,他们无法永远沉默,也不会永远沉默。这是为了寻求一种摆脱,一种慰藉,一种发泄,一种报复,更是寻求真正的理解。
人性的弱点,妒忌、怯懦、自我、虚荣,乃至人性的优点,勇敢、重视、虔诚,全部被调动起来,成为了可怕的动力。它使我更加确认,政治一旦离开人道精神,社会悲剧的重演则不可避免。
在无比强大的社会破坏力面前,各种命运的奇迹都会呈现,再大胆的想象也会相形见绌。
以我的感受,大人物的经历不管多悲惨,也不能和小百姓相比。大人物的冤枉总容易解决,小百姓们如果没碰对了人,碰巧了机会,也许很难看得到命运的晴天。
其实我不会出事,因为我像傻子一样已经什么都不懂了。不会思维,不知道时间,连他死没死的概念也不知道,恍惚只觉得自己是个动一动都很困难的肉体。
人本来空手而来,空手而去,什么也不需要的。
我尽量什么也不想,享受这一切。真恨不得这条路没完没了,一直走下去,几万里,几十年。
我需要一种精神支持自己,鼓舞自己,把自己装满,否则你怎么活?
# 3-106
都说地狱十八层,我现在在哪一层?是不是到最底一层了。我整夜心里在叫 — 生活呵,你到底还有什么更糟的,先把最糟的叫我尝受行吗?
我再没劲儿了。我发现,一个人,打起精神也是活着,心灰意懒也是活着;一次我从一面小镜子里看见自己满面灰尘,马上洗过,再看,依旧灰蒙蒙,无光,眼睛竟也没光泽。
我感到我命运中的一切幸运,都是以双倍的牺牲为代价的。
我喜欢文学,文学教会我理解别人和自己,认识社会和人生。但我也恨文学,它叫我太明白了,心里的负担也就更重。
就是牺牲自己的爱情和人应有的尊严、权利,换一条生路,也未必好。因为这条路没有爱情。埋下这个种子,必然会有恶果。
我一点也不觉得疼,一直也不觉得疼。眼泪也没有,就跟死了差不多。
在灭绝人性的时代,人性的最高表达方式只有毁灭自己。
好像睡了整整一个世纪,多少个日日夜夜积下的辛劳,一次成功就一扫而光。
“文革” 就是过去的一切都不算,现在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
到现在我才知道,背上那石头仍然牢牢存在,一辈子也卸不下来。
落实能落实什么呢?政治从来不对人的心灵负责。
但我明白,她不会再有倾盆大雨,雷电交加的宣泄。年纪轻轻,却早把生活中最难承受的东西都消化过了。
真正的残暴,是针对无辜。畸形的社会,智慧也是畸形的。
世上真正的聪明,往往是叫你事后慢慢悟到。
我要对你说的是在家里不能说,对朋友不能说,哪怕再好的朋友也不能说,这就是内心的痛苦吧。不是眼前的很强的痛苦,是一种没法摆脱,很深很深的痛苦。
扭曲了爱情,就扭曲了一生。
# 3-107
那时候你干什么事,他们也找你麻烦,反正怎么也不对,都能找到错。
只要我和孩子住,他就有盼头,不至于有别的想法。熬死熬活的熬吧。
我们的精神都太脆弱了,再经不起任何折磨。这些年来,只有星星和月亮与我作伴,无依无靠。
这十年毁灭不了的,都能永恒。
人都是正常的,荒诞是生活的强加。换句话说,荒诞是生活的本质。
一样东西带给你幸福,你要警惕–它必然同时给你带来不幸。
连一个表情也不放过–它显示了文革的绝对权威。
那些没有问题的同事对我没有笑容的表情,呼叫我名字时冷冰冰得像喊牲口的声调儿,我都习惯,这世界已经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了。当然,我还存在侥幸。因为我知道自己没犯过任何罪。谁知生活严峻的连侥幸也不给你。
那时的政治犯,都不是为政治而去 “犯” 什么,而是政治需要的牺牲品。
在那里边,有什么感情、希望、信念,都会成为自我折磨。我什么都不相信了,人活成这个样子,有什么意思。
别的什么都没有,人就出来了。简单得和当初进去的情况一样,而且一样不明不白。
生活超出人的想象的那部分是荒诞。
今后要想不犯错误。凡是你特别爱看的那本书,那本书准有问题。
我们成了他们利用的工具,可又身不由己,整个时代往前发展也许只能这么做。但我也恨,恨那时教我们盲从,教我们单线思维,不会多项思维,逆向思维。
清查有什么用?挨清的还只是一些没根的,有根的照样动不了他。
弱者依靠的只有法律。那么,法律依靠的是什么?
祖祖辈辈留给我灵魂里的东西太多也太少。找来找去只有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几乎把我的灵魂占满。它就是:忍和善。
就是这么简单、无聊。可是它成了我几十年家破人亡的祸根、祸源。
如果一天你能把它清楚的说出来时,就不觉得苦了。痛苦就是因为你没有能力说清楚它。
# 3-108
那年月,拿活人都不当回事,拿死人就便不当一回事了。
是性格悲剧,还是悲剧挑选出来的这种性格?
大彻大悟也许是一种解脱,也许不是;也可能意味着更深更深的痛苦。什么是命运?就是冥冥之中你无法左右它,但它却在强有力的左右你的东西。
我总是不知不觉在这漩涡般的怪圈里转,一会儿转出来,但没等我脱出身来,一会儿又给更深的卷进去。当然,这只是一个很具体的小怪圈。
为了原则的斗争是必须的,但把个人的东西掺杂进去,不但搞垮了原则的神圣性,也误国误民。这就是个怪圈,最后剩下只是疲惫不堪的自己。
整人的凶手们往往逍遥法外,做官的做官,这只不过是变相的销赃灭迹罢了。
法律只能惩罚罪恶,却不能医治受害的心灵。
在这场灾难中,死亡是最常见的事,留给人们的是无数问号后边的空白。
我如果只想为自己,并不太难,放弃理想,志愿,随波逐流、平平庸庸一辈子下去就是了。难就难在你并不愿只为自己,还想为国家。
但我总不能像那些人,睡懒觉,没事瞎吹牛,混日子反而落得平安无事吧。
我必须扭曲自己,必须装傻装无能,装糊涂,叫人家看不上我,对我没兴趣才行。天天打磨自己的性格棱角,恨不得把自己藏在自己的影子里。
这样的生活很乏味,很压抑。有时候觉得没有自己,好像自己被一种强有力的东西消化了:事业成了,自己却消失了。
眼前又是一团乱,看不出头绪,总觉得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自己往死道上推。我已是势如骑虎,退下来更美好,必须迎着头皮干,也就必须有实力,有实力就没人敢摸你。
“文革” 就是不停止的翻来覆去,你上我下,你死我活,你喜我悲。
任何人都是牺牲品 — 这就是那个奇特的时代。
不是怕死,而是怕活,这便是那个时代的荒唐。
# 3-109
“不敢爱” 本身就是一出人间的悲剧,能把纯洁的爱变化成无知的恨,这种爱与恨的颠倒是残忍的。
中国人的宗教不讲忏悔,没有忏悔,人会活得愈来愈狠,或愈来愈累。对于有心灵生活的人讲,没有忏悔就无法活。
永远不要再单纯,永远不要再做违心的事。宁肯为真心付出惨重的代价,也不要为微信付出悲惨的代价。
然而政治上的觉醒,并不能替代整个民族的彻底觉醒。至今牵绊改革双足的,仍有许多是深远地来自 “文革” 的结实的丝缕。不管是看得见的体制上的,还是看不见却牢牢潜在人们意识里的,而一切看得见的都存根于看不见的之中。我们民族也许苦难太久太深,总是避讳言之不及:而放弃教训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
只有叫后代人知道过去的一切,他们才会更透彻的认识到现实的一切,不迷失于身边纷杂的生活里,知道做什么和怎么做,把个人的人生信念和人类生存的永恒真理相统一。
在这种苦难面前,人只能把人的一切全放下,把自己变成一个零,也就活下去了。如果你还认为自己是个人,那就很痛苦,甚至活不了。
我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是空白,精神的空白。
不去谴责专制这,反而去谴责受难者,这真叫人有点担忧。
上帝从来没说忏悔可以洗清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