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他的天性,他将注定成为谨慎内向,落落寡合的人,喜欢一个人沉思默想。

# 3-11

政客们的虚伪,统治者们的残忍,民众的盲从和不觉悟。

孤独造成了愚昧,落后,保守,僵化的现象,孤独 —— 一种因为不能掌握自身命运而产生的绝望、冷漠和疏远感。这种孤独感不仅弥漫在布恩迪亚家和马贡多镇,而且渗入了民族的精神。

当失眠症在马贡多传布时,人们白日做梦并能看到别人梦里的景象,最后竟集体丧失记忆。

远征队的人们致身于这个原罪之前就已存在的,潮湿而寂静的天堂之中。

他觉得再也受不了腰里冰冷的寒气和肚子里的空气,受不了那种恐惧,也受不了那既想逃走又像永远留在那恼人的寂静和可怕的孤独之中的,缺乏理智的渴望。

他们甚至怀疑,爱情可以是一种比他们夜间幽会时放纵不羁但瞬息即逝的幸福更平静、更深沉的感情。

消失了半年,乌苏拉回到了家。然而,她却没有分享任何事情。只是像平常一样。

失眠症最可怕的地方还不在于使人毫无倦意不能入眠,病症无情,发展到后来会出现最危急的症状,会失去记忆。就是说,一旦患者习惯于昼夜不眠,就开始从记忆中抹去童年的印象,然后会忘掉事物的名称和概念,最后会认不出人,甚至失去自我意识,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白痴。

# 3-12

她用乌头煎汤让大家喝,但没有能使大家睡着,却使他们整天睁着眼睛做梦。在这种幻觉状态中,人们不仅能看到自己梦中的形象,还能互相看到别人梦中的形象,就仿佛家里到处都是客人似的。

有的人想睡觉,但不是因为困倦,而是出于对睡眠的怀念,他们为此想尽了一切办法。人们聚集在一起无休止的闲聊,一连几个小时重复同一个笑话。

后来人们对这种紧急状态也习以为常了,他们照常安排生活,劳动也恢复了原来的节奏,谁也不再为那无用的睡眠习惯发愁了。

他们就这样在一种难以把握的现实中活着,这现实暂时被文字挽留着,可是一旦人们忘记了文字的意义,它就会逃走,谁也奈何不了它。

知道自己被遗忘了,这遗忘不是那种可以弥合的感情上的疏远,而是另一种他很熟悉的,更加无情的、无法挽留的遗忘 — 死的遗忘。

时光的流逝消除了他心中轻率的念头,但那种失望的感觉却更加的强烈了。他埋头工作,甘愿打一辈子光棍,免得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

他只能用想象来填补自己可怕的寂寞,只有在想象之中,他才能看到她的倩影。

她等呀等,等的都厌烦了,等得皮肤都起了皱纹,乳房干瘪了,连狂乱的心也熄灭了。

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便无限期的持续下去,成了谁也不去关心的倦怠了的爱情。

不清楚他是怎样把那些微妙而确凿的偶然事件联系起来,逐渐得出这么个结论的。雷梅泰斯的死并没有引起他一直担心的震惊。确切的说,只是产生了一种慢慢消融在孤寂和消极的失望之中的无声愤慨,类似过去他甘愿过没有女人陪伴的生活时所体验过的情感。

他不拔不动的性格和定了型的孤独天性使他成了毫无前途的多愁善感者。

没人知道他如何徒劳的研究死者的手稿,极力向重温与他一起生活的日子。

她有一种罕见的本领,除非正巧碰上好机会,她会完全像不存在似的。

# 3-13

直到那个时候为止,战争只不过是一个用来称呼某种遥远而又模糊的景况的字样,现在却一下子在剧烈的现实生活中具体化了。

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小时内,他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从童年时代就一直折磨她的那种恐惧就突然消失了,在对人生的严肃回顾中,他开始明白自己其实是多么热爱过去被他憎恨的人们。

比起当年出走时,他的脸色更苍白,身材高了点,而性格则愈加孤僻了。

人们刚把霍塞・阿卡迪奥的尸体抬出,雷蓓卡就紧紧关上家里的大门,把自己活埋了,她身上披着蔑视一切的厚厚的盔甲,这是世间任何诱惑都无法刺破的。

他长时间地超然于这场没有前途的可怕战争之外,在押韵的诗句中重温他那些濒临死亡边缘的经历。

在这幢房子里找到了安宁。在这所屋子里,一种不可抑止的联想力使她回忆过去的事情来历历在目,它们像活生生的人物在关闭的房间里悠然穿行。

你如此憎恨军人,跟他们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对他们琢磨了那么久,到头来还是成为了同他们一样的人。人生没有比这更卑贱的理想了。

随着战争的激化和延伸,他的形象渐渐模糊起来,变得好像他是处在另一个世界似的。他说话的声音,语气也越来越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后来竟混杂起来,变成逐渐失去一切意义的词语。

那些以前是一些现实的活动,是他青壮期时期不可克制的热情的东西,现在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遥远的事情:一件虚无缥缈的事。

四年中他不断向她表白自己的心迹,而她却也总是找得到拒绝他的求爱又不伤害他感情的方法,因为她尽管不爱他,到头来在生活中却也不能没有他了。

她身上一阵发冷,刺鼻透心,这冷气即使在太空当空的时候也折磨着他,使他好几个月都不得安睡,知道成了他的一种习惯感觉。陶醉于权力的心情在阵阵冷颤中开始变的索然乏味。

# 3-14

他到处都遇到青年们用他的眼睛看他,用他的声音同他说话,用他向他们打招呼时那种同样不信任的神态向他致敬,并且说他们是他的儿子,他只觉得自己被分散在各处,被重复着,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他得发动三十二次战争,撕毁所有同死神签署的协议,像猪那样在荣誉的垃圾堆里打滚,终于晚了整整四年才发现简朴单纯的特有的好处。

实际上,最近两年中他又把自己的最后一点经历都付与了生活,包括暮年的生活。

他没有察觉到时光在家里造成的细微而又令人心碎的破坏,这么长日子外出之后,对任何一个有着清晰记忆的人来说,这种破坏都会觉得是一种灾难。

他发觉这半个多世纪以来,日常生活的重担在他身上留下了多少深深浅浅的爪印鞭痕,多少大大小小的创伤,溃疡和瘢耙。

在家族的漫长历史上,这名字的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使她得出了她认为是无可争辩的结论:奥雷良诺们都离群索居,却头脑出众;而霍塞・阿卡迪奥们则感情冲动而有闯荡精神,但都打上了悲剧的印记。

因为那种遗传的印象代代相传,从他祖父的记忆那里传到了他的闹钟。

他慢慢断绝了跟国家现实生活的一切接触。他关在自己的工作间,唯一与外界联系的就是他的小金鱼的买卖。

这些活儿他必须聚精会神的干,结果他就没有余暇抱怨战争带来的失望了。

照他的天性,他将注定成为谨慎内向,落落寡合的人,喜欢一个人沉思默想。

孤独筛选了她的记忆,燃尽了一大堆蠢梦的怀念 ----- 那是生活聚集在她心中的垃圾,而同时又精炼切升华了另外一些痛苦的回忆,并使之永存于脑际。

她含辛茹苦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获得了这一安于孤独的殊荣,她不准备放弃它而去换取一个被虚假而迷人的怜悯所扰乱的晚年。

# 3-15

老女佣把一把上次的战争就作废了的,而她却一直以为还在使用的钱币交给他们。这时人们才知道她跟人世间的隔绝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大家知道,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不可能把她从那顽固的禁锢中解救出来。

上帝似乎决意要考验一下人们全部的惊讶能力,他让马贡多的人们总是处于不停的摇摆和游移之中,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失望;一会儿百思不解,一会儿疑团冰释,以至于谁也搞不清现实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她依然是个妩媚少女,她把那些清规戒律越来越拒之门外,对邪恶和猜疑则越来越不屑一顾,悠悠自得于自己的小天地的简单现实之中。

对她来说,这种孤独的灌肠举止毫无肉欲的意味,而只是一种打发时间、消化食物的方式而已。

那里的宁静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尚未启用的事件,所以还不会传递声音。

俏姑娘雷梅泰斯虽然没有背上十字架,却又开始在孤独的荒漠里,游荡了。她在没有噩梦的睡眠里,在没完没了的水浴中,在没有定时的饮食中,在没有回忆的深沉而长久的沉默中一点点成熟起来。

他感到的不是悲痛,而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暴怒,不知向谁去发泄,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他茫然若失,迷了路的来到了别人的家中,这里没有一件事,没有一个人能激起他对亲切感情的回忆。

家里的每个成员每天都在不知不觉地重复着同样的行程,同样的动作,以至于在同样的时刻说着几乎同样的话。只要他们一不小心越出这一审慎的常规,就有丢失东西的危险。

在无法穿透的老年的孤寂中,她却是那么的敏锐,足以洞察家中发生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这种洞察力使她第一次看到了过去由忙乱而不能看到的真相。

所有这一切都是她无比强烈的爱情与不可战胜的怯弱之间的殊死搏斗,而最后却是那种荒谬的恐惧占了上风,阿玛兰塔的这种害怕感情始终凌驾于她自己那颗备受折磨的心。

# 3-16

他毫无畏惧地向上帝发问,他是不是真的以为人的身体是铁打的,忍受得了那么多的痛苦和折磨。问着问着,她自己也糊涂起来了。

她每隔十五天给孩子们写一封内容详尽的书信,其中,没有一句是真的。她对孩子们总是隐瞒着自己的痛苦,总是避而不谈家里的伤心事。

她的生命就消磨在刺绣裹尸布上了,据说她是白天绣,晚上拆。她并不想以这种方式去打破孤独,相反,想以这种方式来保持孤独。

由于不可能像别的事情,他已学会了冷静的进行思考,免得那些无法避免的回忆刺痛了自己的心。

阿玛兰塔因过分纠缠在自己回忆往事的乱麻里,而没有理会这些释义的微妙含义。往事还历历在目,她却已经跨入了暮年。

觉得自己像年轻时一样真想哭,似乎这流逝的岁月和那些教训对她一点儿也不起什么作用。

有时候,她因自己那股不幸的溪流涓涓流淌而感到难过,有时候她感到极大的愤怒,只好用针去刺自己的手指,但是最使她痛苦,最使她愤怒和最使她感到心酸的却是爱情这颗芳香的,被虫蛀蚀的番石榴树正步步濒临死亡。

她在这项工作上的专心致志已经给了她承认失败所需要的震惊。正是这个时候她才懂得了奥雷良诺制作那些小金鱼时的恶性循环的实质。现在,整个世界缩小到了她的皮肤的表面,而她的内心已经摆脱了所有的痛苦。

但是梅梅什么都不说。她是那么自信,那么死死的抱住自己的孤独不放,奥雷良诺第二感到他们父女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联系,而那种同伴加同谋的关系只不过是往昔的幻象而已。

她早就感到自己过分专横,却不知道如何弥补,因为她越是想办法解决,越是觉得这些办法不合情理。

# 3-17

这场暴风雨对菲南达来说,本来是无关紧要的。因为说穿了,她的一生就好像一只在下雨似的。她从来没有改变过作息时间,也没有放松过礼仪家规。

每天从早起忙到睡觉,总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总要忍受,处理那么多的事情,到上床睡觉时两眼都像是占满了玻璃粉。

菲南达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干活会这么卖力,所以当她看到他干活的样子后,便觉得他的鲁莽原来就是勤勉,他的贪婪原来就是忘我,他的顽固原来就是坚毅。

带着和先辈们一样的神态坐着,他们沉默而冷漠,对时间和灾难而木然处之。他们在失眠症结束之后是这样,在奥雷良诺上校发动的三十二次战争以后也是这样,始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在她那个时代所看不到的那种逆来顺受和忧郁的精神状态威胁着整个家族。

我想尽办法让你学好,可是到头来你还是像猪一样过日子。

他陷进了一个比她所生活的世界更加黑暗的世界,这世界跟她曾祖父呆过的世界一样孤寂,一样不可逾越。

恻隐之心以及贫困生活带来的患难与共的感情,被她错当成了爱情。

他怀着那个不解的谜团深入到她的感情中探索,寻觅他感兴趣的东西,却找到了爱情,因为他希望她爱他,结果爱上了他。

自从大雨以来一切就是如此。人们的怠惰和健忘的贪婪形成了对照,对往事的记忆逐渐消失殆尽。

时间也会有差错,也会出故障,它也能被撕成碎片,在一间屋子里留下一块永恒的碎片。

这个沉默寡言的使人捉摸不透的女人,却从来未有人听到过她一句怨言。

她乐意这样不停的,毫无怨言的走遍各个角落,把房子收拾得又整齐而干净。

# 3-18

他们仍然各自为政,在自己的孤独中生活,个人打扫自己的房间。

她觉得日子时如此相像,竟不感到它的流逝。她不觉得等得不耐烦,反而对她们的拖延深感宽慰。

长期的幽禁生活,对外界情况的缺乏了解以及俯首听命的习惯,早已使它内心反抗的种子枯萎了。

他和菲南达都从未想到过,他们之间的通信时在交流各自的想象。

他的发作倒不是因为这场浩劫,而是因为在纵情狂欢之中他感到了无法慰藉的空虚,他对自己感到厌恶,感到遗憾。

只要看他一眼,哪怕是在半黑的客厅中,也能看出使他活着的秘密力量,并不是求生的本能,而是长期的恐惧。

这些是她唯一能吃的东西,她无处可去也无人可访。

她自己制造一些家务问题,然后再去解决;搞坏一些事情,第二天再去纠正,这种病态的勤奋使人想起了菲南达做好了拆,拆了再做的恶习。

他如饥似渴的看书,天天熬到了深夜,虽然从他的阅读方式看,加斯东觉得他买书不是为了吸取知识,而是证实自己已有知识的正确性。

找了替身也没能使他摆脱内心的渴望,而且随着经验使爱情的前景越来越广阔,这种渴望越来越使他心肺绞痛。

她患有一种喜欢开门关门的怪癖,她那永恒的微笑仿佛是顾客们的轻信引起的;他们把这个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的场所当成了真实的地方。实际上,那里连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都是虚幻的。

刚开始时,他一无所获,因为老板娘总是在爱情的最美妙时刻走进房间,对主人公们的种种乐趣横加评论,但是,时间长了他对这种世上的扫兴事就习以为常了。

一种建立在无人相信的事实基础上的同谋关系,把奥雷良诺同加不列尔联系在一起,这种关系也影响到他们的生活,是他们俩在一个只剩下怀念的、行将就木的世界的回光返照之中随波逐流。

# 3-19

他想,加斯东之所以这样的俯首帖耳,可以在无节制的情欲中找到原因。但在对加斯东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之后,他才明白加斯东的真实性格跟他的驯服的举动时矛盾的。

她抛弃了计算年龄的恶习,并继续在静止的、脱离了回忆的时间之中,在完全揭示了的、确定的未来之中生活着,超脱了被纸牌骗人的窥伺和人算扰乱了的流年。

这个家族的历史时一架周而复始无法停息的机器,是一个转动着的轮子,这只齿轮,要不是轴会逐渐不可避免的损失的话,会永远旋转下去。

无论他们到什么地方去,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是无法复原的,那最狂乱而最坚韧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

这是马贡多过去所遗留下来的最后一点东西,他的毁灭尚未完成,因为她还在无限期的毁灭下去,在自身中不断消耗,它每一分钟都在结束自己,但永远也结不了。镇子死气沉沉到了极点。

被孤独的爱情以及爱情的孤独囚禁在由于红蚂蚁的喧闹使人无法入睡的房子里,他们是唯一的幸福的生灵,是世界最幸福的人。

他们俩失去了现实感,失去了时间概念,失去了日常饮食起居的节奏。他们重新关起了门窗,免得费时脱衣服。

当她为自己的别出心裁而得意欢畅活着笑的要死的时候,奥雷良诺却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因为他的热情时深思熟虑的。

他俩就像漂浮在真空的世界中,而唯一日常的也是永恒的现实就是爱情。

此刻,两个孤独的情人正在末日的时光里逆水行舟,那蛮横的,不详的时间徒劳地想把他俩推向失望和遗望的荒漠。

# 3-20

因为这镜子城在奥雷良诺・芭比罗尼亚译读出全本羊皮书的时刻,将被飓风刮走,并将从人们的记忆中完全消失。这手稿上所写的事情过去不曾,将来也不会重复。